旅程 (四) - 家族樹

我的老爺是個北京人，在那個年代，還叫北平。我的外婆也是，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叫外婆或是婆婆而不是姥姥，雖然外婆是南方人的叫法。我對家族的事情總是不甚了了，小時候我總是比較專注於吃冰淇淋或是喝果汁這一類無聊又甜膩的小事上，只記得老爺祖上彷彿是東北，為了討生活遷居北京；外婆則是來自世家大族，在那個將近2/3個世紀前的中國，年輕女孩可以上大學唸英文還外加溜冰刀的肯定家世非同凡響。



但我對老爺的記憶比較少，老爺在我國中時就過世，我只知道老爺家教甚嚴，每天都要禮敬菩薩唸經懸腕寫書法，吃餃子只吃大白菜豬肉餡，而且只准蘸黑醋；每次媽媽包給我們吃內餡包著豬肉小白菜韭菜蔥花蝦乾粉絲蛋皮蝦仁的獨家餃子還配著醬油黑醋沙茶醬番茄醬加上一點麻油的沾料時，我都會有一種稍稍背叛自己半個嚴謹北方血統的罪惡感，當然我們也都很有默契的絕口不跟老爺提起媽媽發明的餃子；但大家都該嚐嚐這組合，簡直天下第一。

老爺年少就離家打仗，整個中國動盪了將近半個世紀，那個年代的男男女女也隨著歷史局勢起舞，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時代兒女，時代決定了命運，雖然身不由己，但是好男好女一樣寫出個故事。之後老爺隨著國民黨來台，由於身分因素同時年紀也大，即使開放後，也沒有再回去過，據說也沒有親人在那了。

將近一整個世紀後，我踏上北京。

北京大的驚人，果然有種天子腳下俯瞰天下的氣派，光是天安門廣場就讓我走到腳趾發麻，陣陣初春的冷風簡直冷壞了我這個南方的溫室花，到處可見雙頰紅撲撲的在地人，我也時不時的捲起舌頭，與出租車師傅聊上個兩句；只不過老北京總是一眼識破我的普通話，捲舌的ㄦ字音落在不對的字上，師傅猜我肯定是來自台灣。

我走在胡同間散步時一直都在想著老爺和外婆，在那個身不由己的年代，離開家鄉就再也沒法回去的思念；隔了將近一整個世紀，我踏上這個小時後老爺外婆總是說起卻從未能回去看一看的北京，這個媽媽根據父母的回憶想像的北京，以前的房子裡有炕，街上有三輪車伕，冬天把白菜放到屋外就當成冰箱，攤子賣著驢肉火燒芝麻醬燒餅，小孩子吃著糖葫蘆滿街亂跑，街頭巷尾捲著舌頭打招呼的這個北京。

我媽媽這邊的家族樹從北京開始，繁衍輾轉了整個中國，起初定在福州，之後來到台灣開枝散葉，最終根也來到了這裡，老北平成為記憶中的一部份，一個好像故土卻又像是夢中的海市蜃樓。隨著老爺外婆還有媽媽在彼岸的團聚，我的記憶總像缺了個角，飄飄忽忽地摸不上邊，來不及回憶過往，而當下來的太快令我措手不及。

我記得有一刻，當我走在北京的街道上，身邊全是老北京鬧哄哄的大嗓門，還有陣陣燒餅的脆香，好像轉角就是老爺年少時住的條條胡同，我迷迷糊糊的推開了門，老爺在安詳地念經，婆婆和媽媽愉快的喝著香片聊天，廚房裡傳來陣陣餃子的香味，咱們家族樹的枝葉由北到南又從南到北的回到了北京，初春時節院子裡開的是茶花，大夥兒一家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