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 (三) - 自己的房間。

飄流的2008。

也不知為了什麼,好像重演2005年底在英國那個冬天的馬不停蹄,不斷的打包又搬家,開箱又暫留的日子。還有一些除了以上之外的傷心事。年初開始,就有一種揮之不去的低氣壓,偌大的30坪公寓,好像一夕之間就老了,雖然說也是棟高齡30年的房子,加上年久失修,原本就有些委靡的氣息。30呀,跟我一樣的年紀。我時不時的打掃著房子,想著未來的可能性,焦慮指數升到最高點。



然後有一天,就像沙漏一點點的滴著,忽然一個可能小於一秒鐘一眨眼就會錯過的時間刻度,沙漏就停了的那樣的感覺;母親走了。

從那天開始,我彷彿失去了我最引以為傲的畢生唯二天賦之ㄧ的好睡能力;向來都以隨時能夠睡下,不管床鋪是軟是硬,環境是吵是靜,也不會認床,總之可以隨時隨地倒頭就睡,遇到心情不好或是失戀就一頭睡下,就算是廁所也可以照睡不誤。

然而那天我失眠了,卻又向夢遊一樣的在走廊裡走來走去;不斷閱讀著書架上每一本小說,看到心酸的句子就趁機流淚,看到艱澀難懂的部份就飛快的跳過,總之,空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心情,大概有點像是帶著愧疚,但卻又說不出抱歉那像,我張著嘴,醒著在這個古老的城堡裡遊蕩著。同時傷痛及恐懼不固定卻總是在牆角出現,侵襲。

原來我真是孤獨的。

傷痛親人的逝去,未能及時說出口的話語以及未盡的努力;恐懼則是來自精神耗弱的失眠狀態。向來好睡狀態都是我用以自療的唯一法門,當大腦混亂到超載時,睡下就能得到片刻的清明,一直以來我僅只以此自保,而且始終奏效,如果失去。。。看著不會再有人回來安睡的臥房。。。我坐在床上胡思亂想的失眠著。

像小狗渴求一個丟出的玩具般的期待著有人跟我說話,搖尾乞憐。但遇上這種事,卻又莫名的變的理智冷靜,希望所有生物都能暫離我50公尺以外讓我不聞人聲。

然後P剛好出現了,帶著完全狀況外的傻笑剛好就出現了。原來救贖可以是這麼樣,不是騎著白馬揮舞長劍的王子型的腳色,也不是知書達禮眼神陰鬱的瘦削藝術家,結果竟是個這麼天生過high偶爾嗑藥笑起來像隻狗的傢伙。他二話不說的就擁抱了我,一直抱到彷彿他絕得我終於回溫的那樣遲遲不放手,然後對著腦袋依舊一片混亂的我不斷說話,忽然我說”你人真好。”他說了像是句物以類聚這樣的答案,然後他定定的看著我,眼睛藍的像是一大片海洋,亮晶晶的睫毛像是海邊的金黃色的沙灘,他定定的看著我,眼睛藍的像是一大片海洋,亮晶晶的睫毛像是海邊的金黃色的沙灘,微笑的嘴角像是白天的下弦月,他定定的看著我,眼睛藍的像是一大片海洋,亮晶晶的睫毛像是海邊的金黃色的沙灘,微笑的嘴角像是白天的下弦月,神情就像是一隻溫柔可愛毛茸茸的小狗,P站在沙灘上,定定的看著我,微笑著。像是要確定我還記不記得下一個呼吸那樣的看著我。

然後我就手足無措的哭了。哭了就像是一個河流這麼多的眼淚。
我在河流裡飄流著,那晚我在P的臂彎裡載浮載沉的終於睡下。

我相信人是在奇妙的緣分時空點交會,就像忽然成為親人朋友男女朋友情人同事點頭之交路人,我對相遇向來很隨性坦然而且抱持一種熱情的狀態,只是我怎麼也拿捏不好分離。我總是焦慮的冷眼旁觀,或是失去理智的苦苦不放手,尤其是那種其實心中理解已經無可挽回的情境。


然後在春天的時候,我把房子賣掉了。再這麼一個人住著大的過分的房子也不是最好的辦法,即使我有多少的回憶和懷念,總之還是把充滿回憶的這個住址雙手顫抖的交給了更適宜的人選,我千交代萬叮嚀的像是嫁女兒一樣,把這棟對我和家庭始終情義相挺的水泥城堡託付給一對可愛的夫妻和兩個小男孩。

我心神混亂的瘋狂打包,原先一家人的鬧哄哄的回憶,只剩我跟姐姐兩個奮力打包;一開始由於有些不知從何下手,慢慢的翻閱著過往的一切,像是打強心針一樣的把過去一飲而盡,但人沒精神起來反而差點哭花了相本,我個性異常軟弱卻總是常常被指名要獨自完成一些巨大的任務,天知道人生不就是為了好好在陽光裡坐著喝杯咖啡,但我卻總像是喝到煮壞沒有加糖沒有加奶又酸又苦的怪東西。“人是在失去父母之後才知道如何做父母的”,那些個失眠的夜晚裡我讀了好多本書,有一本裡這麼說著。因為終於我們能夠體認那種即使無路可退也必須奮力完成的滋味,因為出現了總得為家人撐起一些可以稍稍遮風避雨的角落也好的心情;然而再也沒有那種可以可憐著一張臉然後嘟起嘴去尋找避風港的特權,沒有陽光也沒有咖啡也沒有辦法;總之我得把這一整個家的回憶全部打包,這曾經一整個家的回憶。

然後我暫時的遷居到朋友C和H新婚的家。那是一間漂亮又溫柔的老房子,那天我先把部分的回憶層層包裹放在姐姐家,然後抱著我新近買的一盆小綠栽,爬上4樓C的家。我頭好昏,想著再也見不到舊家就心慌意亂的直想痛哭一場。然後C說我們去吃銀翼吧。C和H大口吃著滿足的神情,雪菜肉絲煨麵溫暖的香氣,還有飯館滿面紅光帶著鄉音的老闆四處招呼,這只是個我從來未曾拜訪過的飯館,沒有一道菜是我熟悉的家常菜,然而看著襯著松針的小籠包和一碗碗冒著熱氣的湯麵,和同桌朋友滿足的神情,我有一種像是家一樣的安全感。

即使這安全感依舊像空氣輕飄飄一樣的虛無。


我在C的家渡過了一個頗為爽快的夏天,三個人坐在電視前抽菸,對著不管是新聞美食節目或是單純娛樂性質的綜藝談話節目,都可以來一段聽起來相當沒有意義實則意味深遠的對話,間或有一隻彆扭可愛的小貓行走其間。

在那個夏天我完成了好多不可能的任務和莫名奇妙的進度。7月的時候我決定啟程捍衛我的愛情,就在眾多朋友都抱持著懷疑和祝福五五波的狀況下,我打包了一個小行李箱就上路了。

果然事情不如預期,原來萬分期待的心跳時刻並沒有從去年的巴黎鐵塔延燒到今年的里昂,原來溫柔真心的王子搖身一變變成賈不妙和小人魚故事裡的昏昧王子的綜合體,於是淚也不多流的我重新打包行李就回到了巴黎,對,回到巴黎。然而卻還是心碎了。我看著賈不妙王子心碎的想著怎麼真心的時刻一眨眼就不見了,怎麼原本看著我溫柔的眼神變成令我胃痛想吐的虛偽,怎麼我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雖然我一直也都不是在那些個終日在城堡裡梳著長髮等待王子解救的軟腳公主,但是變成像現在這樣unbeatable monster的內心戲也實在令人恐懼。然而夏天的巴黎總是明媚的,我儘可能的打起精神誠實的盡了我觀光客的天職,坐著紅色雙層觀光巴士四處遊蕩著,即使心情低落也要整裝待發的跟情人們約會。如果有人問我為何可以交錯棄婦和情人角色,或是質疑我的真心,我只能說也許我真的默默的長成的一個怪獸,過往的舊情人們讓我成為一個溫柔的微笑,一個催眠自己不輕言放棄的嘴角上揚。

何況巴黎這麼瘋狂,如果不約會未免太浪費我對飛機餐味同嚼蠟的忍耐。於是我在情人的身邊享受片刻的溫柔,虛偽又真實,聽著對方一整天工作點滴,享受親自下廚的兩人晚餐,週末森林的日光浴,相約到街角的小餐館享受法國美食和服務生的拋媚眼,即使眼前的男子並非初衷最期待的傢伙,然而我期待的不過也只是有人專程回家跟我吃晚餐而已,於是我衷心微笑著,聽著所有牢騷、故事、夢想或是美麗的言語,靜靜的偷取一些溫柔快樂的時光片段,悄悄的放進行李箱,溫柔的親吻對方,盡我所能,做好一個情人該做的,而我向來擅長。


在一連串的打包和親吻之後,我再次從巴黎飛回台灣。台灣的夏天該死的沒完沒了,我在照理說應該是秋天,但是某一個高溫超過30度艷陽高照的週末,再度打包,在C家的樓下巷口,向她揮揮手,搬去了我新租的套房。C好像欲言又止的搥了我一下,臉上有著像是送別當年我決定毅然決然啟程飛去英國那時的神情,要我好好照顧自己;我心裡想著,每天加班回家又不趕快上床睡覺、平常吃太少青菜又忙到沒時間運動的不正是我眼前這傢伙嗎?這句話應該是我的台詞吧。然而該說的話我常鯁在喉嚨,總不成叮嚀她要好好吃飯不要太晚睡記得吃維他命B群,到最後變的好像家庭主婦,更何況我只是搬到兩個街口外。

幸好只是搬到兩個街口外。

這段時間我已經太習慣C的收留;那種晚回家有人在客廳看電視等著跟我說話,早回家可以回家看電視等人回來說話的時光;做菜有人幫忙吃,或是坐著等人張羅吃的心情;交換辦公室錯綜的愛恨情仇串成一個奇情小說然後恍然大悟拍著大腿說原來我們真是太傻太天真;或是就單純做一個紅酒洋梨派有人在旁邊一起陪著期待成品亮麗豋場的口水直流。我萬分羞愧像個初出道的小偷,臉紅的扒摸著別人口袋裡家庭生活的片段,像是沙漠裡流浪的商旅終於看到綠洲,像是要脹死自己那樣的喝光一整個水池,沒有那些棕梠樹我橫越不了戈壁,我口乾舌燥辛苦萬分,好不容易終得喘息一下,但是總歸得繼續上路。

今年的秋天我搬進了我的小套房。這個夏天發生了為數雖少但是相當致命性的事件,現今這年頭,果真是除了家人朋友,其餘的都得草擬一張合約要不然什麼都別相信的非常時期,於是搬進了小套房後開始錙銖必較的生活,畢竟工作上被擺一道後,吃老本的恐慌血淋淋的成為人生教材。

然而在2008年的秋天,我終於有了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地方。一個小小的巧克力色的套房。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書架上的兩本書,兩本都叫做[自己的房間],一本左邊一本右邊,左邊的那本是Virginia Wolf的鉅作,右邊那本是朋友W依照自己生命中的物件和時間流寫成的同名書;我知道我沒有他們兩個的寫作天份,簡直天差地遠,但是我也終於有了一個自己的房間,在經歷一連串考驗跌宕間或溫情後,我也終於有了一個自己的房間。


雖然我知道旅程還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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